长宁扶着门框,站在谢燕鸿身后。
他腿上的伤还痛着,得小心别牵扯到。高热已经褪去,头疼也轻了,他觉得神智清明起来,梦中种种一下子离他极远,像阳光下的积雪,渐渐消融了。
长宁久站不得,挪了挪腿,便被谢燕鸿听见了。
他警觉地猛一回头,见是长宁,第一反应便是站起来。他眼眶还红着,眼神却冷冷的。他从陆少微那里讨来了那把挖箭簇的匕首,权当护身用,此时,他把匕首从皮鞘里拔出来,刃尖朝前。
他恶狠狠地说道:“你别过来,我不见得就打不过一个瘸子。”
谢燕鸿像一只凶狠的奶狗,而且是无家可归的那种。但他眼睛里头的冷意是实打实的,长宁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,很新鲜,心头还有些不愉快,但他却不明白这不愉快从何而来。
谢燕鸿接着说道:“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,既然你不想与我同路,那分道扬镳就是了”
“对不住。”长宁声音沙哑。
谢燕鸿的刃尖低下去一些,又抬了起来对准长宁。他仰起头,露出脖子上青红色的掐痕,他想到长宁铁钳般的手,扼在他的脖子上,他喘不过气。想起来,他还觉得后怕。
他声音里还有些抖:“你为什么要杀我?”
长宁:“我以为你要杀我。”
长宁将魏州城外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谢燕鸿,谢燕鸿瞪大了眼,愈发生气了,声音也提了起来:“他们一说你就信了?我是这样的人吗?过河拆桥?杀人灭口?你”
说着说着,谢燕鸿说不下去了。
他们不过是共行了一路,若没有荣王篡位、定远侯府覆灭这样的事,长宁会一直安然地在关外策马扬鞭,而他则会在京师做他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。他们不曾交心,从未交底,曾有过的亲吻偎依,都只是鬼使神差,不作数的。
谢燕鸿把匕首收回皮鞘里,背过身去。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了,白烟也都消失了。如果亲人在天有灵的话,不知能否夜里入梦。
他盯着一地的香灰,低声说道:“你伤好了就走吧,回家去。”
长宁哑口无言,他向来是嘴笨的。他想说,他那时候头疼得厉害,神智不清,暴起扼住脖子,不过是出于本能。就像是在草原上,如果不遵从野兽直觉般的本能,那他就活不下去。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“那你去哪里?”长宁问道。
谢燕鸿有些意外,意外他为什么会问。
“西去朔州,”谢燕鸿说道,“刺配充军的都发配到那里去了,我要去找颜澄。”
谢燕鸿在魏州时,也向王谙打听了颜澄的下落。颜府男丁被判刺配充军,正是发往魏州,只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,天又冷得早,北方狄人不太安分,便将一大批刺配拘役之人发往西北去修筑工事。谢燕鸿本就计划着要去,他得知道颜澄是否安好,但之后如何,他脑中也一片空白。
长宁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“颜澄”是何许人也,又问道:“找到之后呢?”
找到也不能怎么样,颜澄是在册的犯人,谢燕鸿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将颜澄救走。
他气不打一处来,冷道:“和你无关。” 说完这句,谢燕鸿就不想说话了,他蹲下来,看着香炉和香灰发呆,长宁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。
借住在破城隍庙里,一日三顿都是野菜粥,但谢燕鸿并不觉得日子难过。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家寡人,这几日不必胆战心惊地赶路,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以后。
庙里,庙祝住在柴房旁边的房间里,陆少微哪儿都能睡,脑袋枕着城隍老爷塑像前的蒲团都能对付一夜。长宁养伤,睡在庙里剩下的另一个房间里。谢燕鸿打定主意不再和长宁说一句话,自然也不会和他同睡一床,在地上打地铺对付着睡。
谢燕鸿每日三次,点燃一炷香,插在香炉里,夜里,他对着火看母亲的遗笔,一个字一个字地看,一点一点地想。想他要如何报仇,向谁报仇。想这天地之大,他还能去哪里,越想越觉得茫然。
天气极冷,谢燕鸿一双手冻得发红,自那一日捧雪给长宁降温之后,他的手就一直发痒,未曾好过。
夜里,房内一灯如豆,外头雪声簌簌。长宁坐在床边,自己给自己换药,包扎伤口,谢燕鸿不讲话,盘腿坐在地上的被铺上,望着窗外的雪发呆。
“拿去,把手搓热。”长宁突然说道。
谢燕鸿一回头,见长宁手上拿着一块黑漆漆的东西,不知是什么。
“是生姜。”长宁说,“削皮搓手,小心长冻疮。”
谢燕鸿哪里知道冻疮的厉害,以前冬天再冷也冷不着他,屋里有地龙,温暖如春,出门在外,厚厚的裘袍裹着,手炉揣着,根本不知冷。
见他不情愿,长宁面无表情地吓唬他:“小心到时候手上痛痒溃烂。”
谢燕鸿这才怕了,不情不愿地用匕首将生姜黑漆漆的皮削去,闻到了辛辣的味道。他半信半疑地将生姜捂在手心里,草草搓了搓,并不得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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