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冬青要回吴国了。
外出回来的结因放下手里的东西,随口与端阳说起:“我刚才遇见葛太医了,见他一个人,还背着个包袱在租马车,我就上前问了一句。葛太医说他师傅最近身体不太好,所以他准备回吴国照顾师傅。”
葛仙翁是年将一百的老人,唯一的弟子却常年不在身边。如今师傅来信,游子终于归乡,趁着欲养亲还待。
正在刺绣的端阳放下手里的绷子,吩咐结因:“备马,我要出城。”
“公主出城做什么?”
“给葛太医送行,”端阳看了看屋外,“他应该还没有出城。”
此时,葛冬青正乘着马车一路悠哉悠哉,忽然听到车外有女子疾声问:“车上可是葛冬青葛太医?”葛冬青撩帘一看,正是端阳公主身边侍女。
那侍女一见他,喜笑颜开,指着道路右侧长亭,说:“葛太医,我家公主已经恭候多时了。”
端阳公主……
葛冬青心中惴惴,下车随侍女到长亭内,果见端阳公主坐在亭中石凳上,姿态端庄。
葛冬青望了一眼周遭,判断没有其他人,问:“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”
座中的端阳见葛冬青施然而至,起身示意他就坐,“我是来给葛太医您践行。”
“我听结因说您是独行,未免有些孤单,”端阳让结因从食盒中端出饭菜,亲自给葛冬青倒酒,举杯道,“我与您初识也有四年,还得过您多次照顾,所以特意来给您送行。仓促之间,只得一杯浊酒,还请葛太医莫怪。”
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遥想当年,他孤身一人来到晋城,转眼三年有余,以为去时也是形单影只,竟然也会有人十里相送。
葛冬青微笑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尝到微微苦意。
他放下酒杯,说:“我已经不是太医了,公主叫我葛冬青就好。”
“您年长,端阳不敢冒犯,”端阳又替两人斟满酒,笑问,“您有字吗?”
葛冬青一怔,摇头,“师傅还没来得及给我取……”他离开吴国时才十六岁,还没到取字的年龄。
“那您这回回去正好可以让葛仙翁给您取字了。”
葛冬青饮下第二杯酒,报以一笑,“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,师傅他老人家怕是都不愿意认我这个弟子了。”
“怎么会?先生和葛仙翁的感情这么好。”
“公主何出此言?”
“嗯……”端阳仔细想了一下该如何形容,“感觉……很亲厚。”
“是,师傅救我一命,赐我名字,教我医术,待我甚厚,无以为报。”他的神态十分平缓,然而在这份平静缓和之下,又让人觉得带着一点浅浅的悲伤。
原来葛冬青是被葛仙翁收养长大的,一直想要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。
这样的人,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汲汲营营。他的行事理由,只会有一个。
“当初先生离开吴国,是为了报答葛仙翁?”端阳问。
葛冬青一愣,点点头,“我师傅一直都在研究治疗心疾之法。我听说王宫中有医书记载,所以想看看。”
“那先生看到了吗?”
“还没有。”葛冬青落寞摇头,拿过酒壶,自斟自酌。
什么时候他才能看到传说中的秘方,没有人知道,但他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,无论这条路有多漫长艰难,他为此甚至离开了吴国。
端阳也不做他言,微微一笑,指了指左手边的蒸鱼,介绍道:“先生不要光顾着喝酒,也吃些菜。这是食味居的招牌,清水鲫鱼,不知合不合先生胃口。先生尝尝?”
一侧的葛冬青依言执筷取下一块鱼腹肉,又听端阳玩笑道:“我记得先生说过不敢在家乡吃鲀鱼,所以本来想给先生准备鲀鱼的,可惜这个季节没有。”
手里的筷子交错,夹碎了那块玉净松软的鱼肉。
“公主竟然还记得……”葛冬青放下筷子,看着那盘腹破的鱼,沉默了一会儿,说,“我也记得公主当初说鲀鱼毒恐怖。公主知道还有一些毒过之而无不及吗?”
“先生不会和我说是人心吧。”端阳偷笑,这种答案可太老套了。
“我只是一介郎中,只懂药理,”他能告诉这个温柔敦厚公主的也只有冰山一角,“鲀鱼毒的可怕之处在于没有解药,但还有一些毒,药效极慢,可能三年才能见效,却能杀人于无形。
“或许也可以说它是药,因为每天微量服用,可活络经血。不过一旦超出时间,毒副作用就会慢慢显现,不出三年,精尽人亡。
“然而其中的剂量、时长太难把握,一般大夫不会使用。久而久之,人们只觉得它是毒。
“这就是毒药,互为表里。”
“公主,你心如璞玉浑金,更要分清日常接触的几分药、几分毒,”葛冬青凝视杯中,酒上漂浮着绿色泡沫,浊得映不出人影,“就算最后没分清……也请不要过分自责。人都会有走眼的时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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