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孙俩的交流跟别人不同,至少在这个时代,李勣与李钦载之间交流聊天显得有点怪异。
别人家的孙子在爷爷面前那是毕恭毕敬,大气也不敢喘,爷爷一皱眉,孙子就条件反射般跪下,吓得瑟瑟发抖。
然而在李家,完全没这回事儿。
李钦载这一辈人里,就数他在李勣面前最没正形儿,无论是一句话还是一泡尿,都能把李勣气个半死。
跟李勣聊天,李钦载的态度很随便,很少有什么形式上的礼数,说话也常常不过脑子,整个李家唯独李钦载敢在李勣面前站没站相,坐没坐相。
可奇怪的是,李钦载这一辈孙儿里,李勣最宠爱的偏偏是他。
抛开李钦载为李家做出的功绩不说,单只说李钦载的性格和做派,李勣嘴上虽训斥得多,但实际上李勣内心里还是很赞许李钦载的性格。
这个孙儿平日里不拘小节,嘴里冒出一句话让人恨不得一棍子敲死他,可一旦遇到事儿了,整个家族里李勣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李钦载,而且他从来没怀疑过李钦载的品行。
大半生过去,李勣识人的眼光还是不俗的,自己的孙儿是个什么成色,李勣比谁都清楚。
他知道这个孙儿不正经的外表下,心里装着的是家国天下。
李钦载只是把自己的善良掩藏起来了,生怕被人知道后,会笑他矫情一样。
别人看不穿的本质,终究逃不过李勣的眼睛。
“说吧,需要老夫帮什么忙,”李勣瞥了他一眼,道:“你最好不要给家里惹祸,否则老夫会在王法来临前,先清理门户。”
李钦载叹道:“爷爷,您眼里的孙儿,难道是那种整天无事生非,招猫逗狗的纨绔败家子?”
李勣吃惊地道:“难道你不是?”
李钦载也震惊了:“爷爷怎能如此看孙儿?我难道是从茅坑里捡来的?”
李勣神情陷入回忆中,缓缓道:“二十多年前,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咱家茅坑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爷爷莫糟践孙儿了,说正事呢。”
李勣捋须微笑,另一手盘着珠串儿,动作手法已然很老练了。
“老夫知道,你今日突然回京,是为了天子封禅泰山一事,对吗?”
李钦载又惊了:“爷爷怎会知道?”
李勣冷笑:“老夫这双招子阅尽世人,你个混账一张嘴,老夫就知道你要吃什么味儿的屎……”
李钦载:“…………”
老头儿的嘴越来越毒了,是谁带坏了他?
“爷爷反对孙儿惹这桩祸?”李钦载试探着问道。
“你也知道是惹祸,为何不收手?”
李钦载叹了口气,却答非所问:“刘仁轨被廷杖,如今还躺在床榻上养伤……”
“与你何干?”
李钦载又道:“各地官府已下了征召令,待春播结束,便征调关中各县庄户,为陛下修路建行宫,此次大约要动用民夫数十万,用时一年多,国库所费,每天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……”
李勣眼里露出几分笑意:“这些又与你何干?”
李钦载叹道:“往大了说,位卑未敢忘忧国,往小了说,周围皆是愁云惨雾的庄户,孙儿自己的悠闲日子没法过,所以,孙儿必须阻止陛下封禅。”
李勣表情一肃,喃喃道:“‘位卑未敢忘忧国’……说得好!你能说出这句话,想必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大唐社稷。”
李钦载笑道:“说实话,真不是为了什么社稷,嘴里敢说‘社稷’二字的人,都是饿不着肚子的人,如果非要让孙儿伟大一次,我宁愿为了黎民百姓,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。”
李勣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:“你打算如何劝谏陛下?”
“还没想到办法,所以孙儿想求爷爷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不知府里可有专门打听消息的部曲或下人,孙儿打算了解一下关中各地州县的人丁,土地,官仓存粮等情况。”
李勣想了想,道:“老夫尚有一些门生和部将在各地为官,待老夫去信一封,不日便可有回信。”
李钦载喜道:“多谢爷爷。”
随即李钦载一愣,好奇道:“孙儿这次又打算闯祸,说不定会累及家族,爷爷为何不阻止我?”
李勣哼了一声,捋须道:“天下唯有你一人在忧国忧民?江山是先帝和老夫等一干老将一刀一剑打下来的,老夫比你更不愿见江山毁了,陛下封禅,确非善政,你若不谏止,过不了几日,老夫也会上疏。”
李钦载迟疑了一下:“孙儿突然发现,自己干这事儿有点多余了……”
李勣乐了:“不多余,有事你先顶上,待你快被陛下剁了的时候,老夫再来救你。”
李钦载脑海里顿时冒出熟悉的影视剧画面,萧瑟的秋风中,自己一身囚衣跪在法场,刽子手正要一刀挥下,突然远处一声大喝:“刀下留人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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