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现在……”皇帝的面容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殷红之色。
皇帝缓缓道:“现在,朕要自己去见父皇了。”
时隔三十余年,他要再去向父皇回话了。
“子梧,你听一听,我跟父皇这么说好不好。”
皇帝的声音有些含糊,甚至没有用朕。崔朝先是一怔,很快想起,当年他在晋王处做伴读时,晋王李治就是这样的语气。
说来,二凤皇帝对幼子晋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慈父。但越是如此,他一旦布置了什么功课,晋王反而会更想做好,不想让父皇失望。
于是当年的晋王,每每去向父皇回事前,都会跟伴读讨论一番。
崔朝默默听完,亦如多年以前一样对皇帝轻声道:“先帝一定会夸陛下的。”
皇帝颔首:“嗯。父皇会的。”说完后皇帝忽然笑了笑,这笑容里甚至带了几分憧憬之色:“何况,母后也在。”
崔朝忍了又忍,终于没有将眼底的滚烫之意逼回去,于御前落泪不能止。
“子梧,你为太常寺卿,去为朕备下乘辂卤簿。”
“今日,朕要最后效仿一回父皇。”
中书省内,姜沃垂眸看着眼前的卷宗。
这是之前长孙太尉还在时,带褚遂良与许多国子监学士们一起,初修过的一份贞观朝国史。
姜沃在看的是最后一卷,先帝驾崩前夕之事——
彼时先帝下诏,要再亲眼看一看百姓们。
曾经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,已然病于至深,以至于‘太宗力疾乘舆’,勉力上了车驾,在宫门外见诸司庶僚百姓……
姜沃看着卷帙上的墨字,字字如刀:【太宗顾谓长孙无忌曰:“百姓滋盛如此,诚可哀怜,朕方欲尽心布化,令其安乐,而疴瘵弥积,事不遂心。”因慷慨长息,泣数行下。】[1]
她知道,今日陛下欲效仿先帝召见百姓。
然而……
皇帝此时病重,比先帝尤甚,虽欲亲御门楼,却终是气逆不能上马乘舆,只得召百姓于殿前。[1]
姜沃掩上卷帙,起身前往贞观殿。
贞观殿前。
帝后与诸位宰相一起,见过了诏入宫中的百姓。
天后搀扶着皇帝欲回。
而皇帝却驻足于殿前,仰头看着殿名。
虽是斗大的字,他却也看不甚清。还好,笔迹他甚为熟悉。
“贞观。”
父皇手把手教他写贞观二字:雉奴,这是父皇的年号,你要记得。
“雉奴。”有人在轻声唤他,声音很温柔。
像是许多许多年前,他不过垂髫之年,在院中贪玩不肯入内,母后站在窗口唤他。
“媚娘,你听到了吗?”
耳畔无人回应。
皇帝茫然回首,才发现,四周空无一人。
天如泼墨一般黑下来。
史载:
十一月丁巳,上诏改弘道元年。
十二月已酉,帝崩于紫微宫贞观殿。
作者有话要说[1]见于《旧唐书》!
权力的验证
帝崩,天下当居丧。
皇帝是病侵年久,风疾十数载,更兼近两年来疴瘵弥重,并非骤然驾崩,因此一应天子大丧的梓棺并典仪早已备下。
别说各署衙提前有所预备,就连皇帝本人,都为自己提前安排过许多丧仪之事。
故而,在皇帝驾崩后,紫微宫中虽则即刻哀哭遍地,但还算有条不紊。
尤其是皇帝驾崩之时,天后与诸位宰相皆在,更不会令皇城中先就生出慌乱不堪之事来。
五位宰相内,尚书左仆射刘仁轨此时正留守西京长安。
百官之首并不在。
好在其余四位宰相,彼此间共事更久,甚至如王相和辛相,那真是从数十年前的贞观年间,王神玉还在司农寺时,就一个坐在户部要账一个到处躲账了。更不必说除了辛相之外,剩下三位宰相,都是出自吏部,曾经有数年间朝夕共事,当真是默契深远。
在确认了皇帝龙驭宾天后,几位宰相甚至没有再用言语交流,而是迅速各司其职。
姜沃就留在贞观殿天后身侧,王神玉作为中书令去安排人召请诸皇子、公主、准备宣皇帝遗诏事;辛相与裴相,则负责安排百僚与六部相关事宜,尤其是与丧仪关系更重的太常寺、礼部、太史局。
姜沃是一直陪在贞观殿天后身旁,看着崔朝作为太常寺卿赶来。
他身上的紫袍,已然被早就备好的丧服所替代。
相伴多年,姜沃也从未见过崔朝这般行事——大到掌整个丧仪礼制事条,小到本该太常寺从九品的太祝应该做的为皇帝入荐香烛,整拂神幄,崔朝事无巨细,尽数悉心料理。
似乎人是不需要休息,也不需要停下的。
如此,一夜过去,帝体入梓棺,灵柩停于早已预备好的庄敬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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