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秋日,刘仁轨上书致仕。
如此历经四朝(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,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),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,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,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。
但……
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,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,对于上门去‘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’刘仁轨,均十分打怵。
无它,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。
既然是学生,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?哪怕是好学生,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。
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,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,二来(主要原因)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。
不过,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,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,亲送重阳节礼。
两人如遭大赦,一起来到尚书省,请求跟大司徒同行。
姜握一边应允,一边淡然表示: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,有什么好怕?
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——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,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:果然是大司徒,什么都不怕!
倒是裴韫低下头,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。
作为裴行俭的女儿,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:先帝年间,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,进院的时候,王相、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。
结果被刘相一句‘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’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。
谁不怕刘相呢?
当日的乐城郡公府。
裴韫和周荞,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,静候大司徒与乐城郡公寒暄。
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,静想了片刻,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,一时不知如何说起。
而沉思片刻后,刘仁轨起身,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。
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,多半是出于爱好,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。
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,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,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?
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?是他每到一地为官,为百姓所做之事记?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?
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,姜握才发现,都不是。
是纸。
没有任何字迹的,各种材质的纸。
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,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,她们很快发现,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,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——
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,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。
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,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。
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,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:夹江竹纸和楮皮(构树皮纸)
……
各种不同的纸张。
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。
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:“我少时家贫,又逢隋末乱世,无以为学。”
能读书认字,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,再去蹭学。
但写字练字就不行了,实在买不起纸笔。
“凡有闲暇,就折了树枝在沙地上练字。若无沙地,就在空中写。十数年未有间断学业。”[1]
这养成了他后来收藏纸的习惯。
而姜握望着这满屋的纸,更加确认了一个她从前就明白的道理:刘相并非是做官才这么卷,而正是因为他这么卷,才有机会从隋末乱世走出来做官,才能够一步步做到宰相——毕竟,刘相的官途从来不顺当,等他被调任辽东,终于真正有机会建功立业的时候,已经快要六十岁了。
在此前,他几乎做遍了各种地方官职。
若无此‘卷到极致’性情,估计在之前无数波折中,早就停下脚步了。
刘仁轨伸手拿起如今市卖的最便宜的粗麻纸。
不但收藏各类纸张,他还格外关注各种纸的价格。
“如今粗麻纸之价,折换成粮米(银钱毕竟有波动,兑换粮米计价更为准确),比起五十年前的麻纸,足有几十倍之差。”
这个数字,姜握也是有数的:若不能不断降低纸的成本,如何能加大报纸的发行量?增加知识的传播度?
哪怕手里是最廉价的粗麻纸,刘仁轨依旧是很爱惜地轻轻放下,然后用石块压好。
他转头对姜握道:“故而当日,听闻大司徒要办学,我实在忍不住归朝。”
刘仁轨想要亲眼看到:学子们学有典籍,书有其纸,各能成业。
他自隋末走来,见这世道如从黑暗走向熹微黎明,再走向华光愈亮——
“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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